“但是什么?”
“慢着。”对方说,“这副纸牌只剩下十八张,在月圆之夜的十二点钟,你说出你的愿望,然后抽出其中一张牌,那个愿望便会成真。但是——”
“万一你抽到的是一张黑色的冰寒水晶,那么,你便会下地狱。”
米兰的眼睛露出惊讶的神色,然后笑了,说:“我要这副牌。”
“那好啊!到时候我们又可以一起唱小玫瑰的歌。”她哼着歌笑。
对方从怀中掏出一个幻彩牌盒,说:“这是一副宝石魔牌,可以帮你达成愿望。”
“抽牌的时候,你要念一句咒语,你记着,那句咒语是‘月夜宝石,赐我愿望’。每个人只可以许一个愿,愿望成真之后,你要把这副纸牌送给另一个人,否则,你的愿望会马上幻灭,你的下场会很悲惨。”
她使劲地点头。
“我会死吗?”她笑着问。
“你想要一个愿望吗?”对方问她。
“我不知道,那要看你的运气。希望你幸运。”
她揉揉眼睛,被眼前人弄糊涂了。
她在床上醒转过来的时候,看到床头那副纸牌,才知道昨夜不是做梦。她依稀记得有个撑着钟形红伞的身影飘飘地送她回来。那是丁丁的魂魄吗?还是崔儿?她记不起来了。
“什么跨栏?不,他是画画的。”
她爬起床,天已经黑了,一个铜镜般的满月高高挂在天上。她回头看了看那副纸牌,然后,她走到床边,换上一个红色的蕾丝胸罩,弯下身去,用手把两个瘦了的乳房挤出一道深沟,站起来,挺起胸膛,抖抖头发,却又突然沮丧地跌坐在床上。她要干什么呢?要回到那盏昏黄的街灯下重复她无望的生活吗?
“哦,就是那个跨栏的?他不是死了吗?”
她毅然拿起那副纸牌,颤抖着嘴唇说:“月夜宝石,赐我愿望。我要一个很有钱、他爱我、我也爱他的男人。”
“我明天会离开这里,跟我男朋友到另一个城市去。”崔儿说。
她随便抽出一张牌,把那张牌丢到半空,仰着脸,看到纸牌上印着一颗梨形的祖母绿,像一颗清澈的绿眼泪。突然,梳妆台上那些廉价的粉扑自己升了起来,在空中摆荡,像细雪般的粉红色粉末在她头上洒下。她笑了,对着空气说:“丁丁,我就知道是你。”
“你喝醉了。”崔儿扶她在路边一把板条椅子上坐了下来,把红伞移到她头上。她昏昏的眼睛突然发觉自己看到的是丁丁。
然后,她还是穿上她的黑色渔网丝袜和白色长靴,回到那盏不属于她的街灯下,当她的下凡仙子。对纸牌许的那个愿望不过是个童话,丁丁走了,她也不再相信童话了。
“我没事。”她回答说,试着笑。
她在街上悲伤地等了一个晚上,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。这时,一辆名贵的蓝色轿车停在路边,她马上揪揪裙子,翘起屁股走上去,敲敲蒙霜的车窗,眨着黑色闪亮的眸子,风情地问:“先生,想要一个愿望吗?”
她抬起头,看到那个叫崔儿的餐厅女侍,手上撑着一把钟形红伞。
“你卖愿望的吗?”那个跟她在有壁炉的旅馆度过几小时的男人调低车窗,问她。
每个晚上,她喝得醉醺醺的,杵在荒凉寂静的街上,等着抚慰那些男人,却没法抚慰自己。这天晚上,离开廉价的旅馆,回家的路上,她在雪地上摔了一跤,一双温柔的手把她扶起来,问她:“你没事吧?”
她讶然看着他,仿佛看到一颗祖母绿的眼泪在他们之间飘摇。她收敛了脸上风情的笑容,怔怔地透过那颗眼泪看着车上的男人。
她又回到大街上那盏昏黄的街灯下面。从今以后,再没有一个人等她回去,相信她所相信的事情,也再没有一个人比她可怜,需要她去照顾。
她打开车门钻上车,问他:“这辆车是你的吗?”
她唯一的朋友走了,穿上一双玻璃鞋,溜出这种生活,把她丢在这个腐臭的地方。那些欺骗她的男人没有把她打倒,但是,丁丁却带走了她的梦。
他点点头。
“丁丁。”她的声音颤抖着,转过脸来,看到丁丁的发间缀着昨夜的玫瑰,静静地躺着,长长的睫毛像蝴蝶脆弱粉碎的翅膀,再也不能飞翔了。
车厢里开着暖气,她搓揉双手,觉得暖和多了。
第二天夕阳西下的时候,她带着一抹微笑醒来,发觉自己摸到一只冰冷的手。
“我们去上次那家旅馆好吗?”她提议。
“要是他出现,我不准他去跨栏。”她一边说一边大笑,笑着笑着睡着了。
他没反对,开车往旅馆去。
“你的双眼皮王子也许明天便出现呢。”丁丁说。
她偷偷斜眼看他。他看来一表人才,上一次见面,她看得出他不穷,却没想到他有钱。
“才没有呢。所以,单眼皮还是靠不住,不是薄幸,便是短命。”米兰把头伸出来说。
“你是特地回来找我的吗?”她问他。
“我没告诉过你吗?”丁丁笑着问。
他微笑不语,有点腼腆。
米兰滑进被窝里哈哈大笑,笑得连被子都在颤抖。
“喜欢我是吗?”她挑逗地把一只手放在他大腿上接近裤裆的地方。后来她知道她错了,高舜不是她以前认识的那种男人。
“他死的时候,还是咬牙切齿的,他正要冲线呢。”
半夜里,她从旅馆温暖舒适的床上醒来,看到高舜坐在落地窗前一把高背棕色绒布椅子里,静静地望着夜空。她起来,穿上衣服,把刚才穿在脚上的渔网丝袜塞进皮包里。
“那么说,他是中头奖死的?”
“你醒啦?”他问。
“他参加学校运动会的跨栏比赛,本来是第一个冲线的,但是,那时运动场另一边的草地上正在举行掷铁饼比赛,一个失魂的选手把手上的铁饼掷了出去,刚好掷到他头上。”
她拢拢头发,走到他身边。他会意地从怀中取出几张大钞给她。她一看,瞪大眼睛说:“用不着这么多。”
“怎么死的?”
“收下吧。”他微笑着说。
“他死了。”
“要是早点认识你便好了。”她的意思是:早点有这笔钱,丁丁的葬礼就可以办得像样一点。她至少可以买许多漂亮的红玫瑰给丁丁,而不是一束野地的白花。
“后来呢?”
“我走了。”她有点难过,吸吸鼻子,朝他说。
“哪有这样的道理?以前有个单眼皮的小伙子对我很好,他是个大学生呢。”
他却突然伸出一只柔情的手来拉住她,把她拉到身边,抱她坐在他大腿上,对她说:“可以陪我一会儿吗?”
“第一个骗我的男人便是单眼皮的,单眼皮的都不是好东西。”
她的身体紧缩颤抖着,受宠若惊。他抱着她,换了一个姿势,好使她能够稳稳地坐在他两条大腿上。要是有一种体温能够让她流泪,便是这一刻的他的体温。多少年了,她已经忘了坐在情人大腿上那种温暖幸福的感觉,没有欲念,有的只是相依。情人的双腿是她横渡时间的小船,把她送到永恒的彼岸。
“为什么?”丁丁的头抵住米兰的肩膀,问她。
他揉着她露出来的两个膝盖,问她:“会不会冷?”
“绝对不会是单眼皮的。”米兰回答说。
她摇了摇头,默默望着夜空漫天的星星。
“你那个王子会是什么样子的?”停了片刻,丁丁问。
“当你抬头看到一颗闪亮的星星,其实是从几千甚至几万光年之前已经流向地球,再经过漫长岁月才能到达地面,或者,那颗星已经不存在了。”他对她说。
她感激地笑了,说:“他们可以打倒我,但不可以粉碎我的梦。”
她惊讶地叹了口气,指着天空上一颗小星星说:“那么,这颗星也许是石器时代的。”
丁丁朝她转过头来,露出一道开怀甜美的微笑说:“那好吧,你相信的,我也相信。”
然后,她又指着另一颗星星说:“这一颗说不定是侏罗纪时代的。”
米兰把被子拉高一点儿盖着自己和丁丁的肩膀,说:“但我还是相信有王子啊。”
“它们全都比我们老。”他说。
“结果,他们都跑了。”丁丁虚弱地笑笑。
“几千光年之后,人们也会看到我们这个时代的星星,听起来多么像一个神话。”她兴奋地对他说,又问,“你相信神话吗?”
“后来又有几个王子出现,他们都说爱我。”米兰说。
“神话?”
“结果,他骗了你,欺负你,你还为他背了一屁股债。”丁丁说。
“你听过‘宝石魔牌’的故事吗?”
“我十六岁的时候以为那个人是我的王子,他说要带我去一个可以看到雪的大城市。”米兰说。
他摇了摇头。
“真的有王子吗?”丁丁苍白的脸上带着疑惑。
“听说有一副宝石魔牌,能帮助人达成愿望。”
“是两双,一双给你,一双给我。”米兰神往地说。
他皱了皱眉,不大相信的样子。
“到时候,他会送你一双玻璃鞋?”丁丁望着天花板说。
她扬扬手,说:“算了吧,我也不相信。”
“谁说是假的?总有一天,会有一个很有钱、他爱我、我也爱他的男人出现。”米兰憧憬着。
这一次,她错了,世上也许没有神话,宝石魔牌却是真的。
“我还是很喜欢灰姑娘的故事,虽然明知道是假的。”丁丁说。
那天半夜,高舜开车送她回家。车子进不了通往公寓的那条狭窄长巷,他把车子停在外面,陪她走路。侏罗纪和石器时代的星星照耀着他们,她对他说:“我真不明白,像你这种男人,怎会来找我这种女人。”
她们跳累了,喘着气软瘫在床上,紧挨着彼此。
没等他回答,她吐了一口气,说:“别再来找我了。”
是我无悔的青春啊青春……
然后,她摸摸挂在肩上的皮包,说:“谢谢你的打赏。”
那些为我哭过的男孩,
他想说些什么,她飞快地转过身去,两步当一步地爬上楼梯回到二楼的公寓。在那扇灰垢斑斑的窗子前面,她推开窗,两个手肘支着窗台,看着他孤单的身影往回走。
“我今天看到一个很漂亮的粉扑,是用天鹅绒做的呢!等我有钱,我要买两个,一个给你,一个给我,然后把这些廉价的粉扑全都拿去擦浴缸!”她说着拿起梳妆台上几个旧粉扑丢到半空中去,黏在粉扑上的粉红色粉末如星尘般散落在她们头上。她们仰着头,在房子里嬉笑着手牵手屈身乱转,跟着唱盘上小玫瑰的歌声一起唱着两个人最喜欢的一句歌词: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她喊他。
“才不呢!他看来还不到三十岁,长得不错,像一只可怜的小狗。”她笑笑,怜惜地说。接着,她把带回来的两朵玫瑰花折下来,一朵别在丁丁头上,一朵缀在自己头上,两个人很有默契地挤到镜子前面看,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。
他停下脚步,回头朝她微笑,说:“高舜。”
丁丁吐了吐舌头,问:“是个老头子吗?”
“高舜,我们永远别再见了。”说完,她关上窗子。
米兰一边把蛋糕盒子打开一边说:“只有一个,但他给我很多钱呢。”她从皮包里掏出一沓钞票给丁丁看。
然而,第二天晚上,她走出公寓,看到他的车子在昨天停下来的地方等她。日复一日,只要她走出这条幽暗阒黑的长巷,都有一张明亮如星星的脸在等她,带她去吃饭,夜里在那家有壁炉的旅馆的床上抱她,也许什么都不做,只是聊天。
“今天生意很好吗?”丁丁问。
一天晚上,她问他:“你第一次来找我,是因为失恋吗?”
“我们今天不用吃麦片了。你看!”她晃了晃手里的纸袋。回家的路上,她买了丁丁喜欢吃的奶酪蛋糕。
他默默点头。
“我今天精神很好。”丁丁说。
她揉揉他的头,皱眉,百思不解地问他:“什么女人会放弃你?”
“你为什么起来?”她紧张地问。
他没回答。过了一会儿,他走下床去拿他的外套,问她:“今天晚上不付钱行吗?”
“你回来啦?”丁丁穿着一袭厚厚的粉红色睡裙,披散着头发,在炉火上煮牛奶麦片。
她一颗心沉了下去,她没想到他会是这种人,但是,她也明白,他每一次都给她很多钱,少付一次,她还是赚了。于是,她笑开了,扬扬手,一副无所谓的样子,说:“当然可以,买东西也有十个送一个嘛。”
带着对粉扑的梦,她回到家里,嗅到牛奶的香味。
她起来穿衣服,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一点亮晶晶的光亮。
那是个深紫红色的天鹅绒粉扑,在灯光下看起来就像专门给公主用的粉扑,柔软、高贵,后面系着一条缀了紫水晶的丝带。她要用多少个廉价粗糙的粉扑才能换到这个粉扑?
“可以用这个代替吗?”他问。
她手里拿着花,走在已入睡的街道上,身体好像没那么冷了。旅馆附近是一条购物街,经过一家高级化妆品店的时候,她被橱窗里的一样东西吸引着,停下了脚步,鼻孔凑到窗前,嘴巴因叹息而半张着。
她回过头来,看到他摊开来的掌心里放着一枚梨形祖母绿的戒指,清澈得像湖水。
男人微笑着耸耸肩。
“米兰,嫁给我好吗?我会给你幸福。”他一边说一边把戒指套在她左手无名指上。
“谢谢你,下次记得找我哦。”她起床穿上衣服。临走的时候,她指着小花瓶上的两朵红玫瑰,问他:“这个我可以拿走吗?”
她马上把手缩了回去,嘴唇有点发抖地说:“你疯了!这是假的。”
她亮晶晶的眸子看着钞票,那笔钱比她想象中要多。
高舜怔了一下,说:“不是假的,戒指是我妈妈留下来的。”
“谢谢。”男人说着羞涩地把几张大钞塞在她手里。
“你根本没那么爱我,这一切都是一个魔咒。”
后来,她睡着了。从床上醒来的时候,她看到男人刚从浴室出来,胸膛上粘着一个肥皂泡沫。她笑了,爬过去他那边,用手指揩抹那个泡沫。
他没听进去,反而走上来,紧紧地抱着她,说:“即使是魔咒,我也不在乎。”
寒彻入骨的晚上,炉火温暖了她,她和这个相识还不到一小时的男人赤裸相拥。她闭上眼睛,微笑着,幻想自己是个下凡的仙女,抚慰世上那些可怜的男人。就像今天晚上这一个,她不知道他是失恋呢还是失意,一旦她开始同情一个进入她身体的男人,她的自我感觉好像也变得美好。她常告诉丁丁说:“像男人这种生物,仔细看清楚,原来是伤痕累累的。”
她在他身上哭了,泪水沾湿了他的肩膀。她缓缓仰脸,窗外漫天星星辉映着,然后尽皆消失,恍如一场梦。
“米兰。”她笑笑回答说,没问他名字。她以前问过几个客人的名字,然后,她爱上了那几个她问过名字的客人,其中一个,说过会娶她,却骗了她的钱跑掉了。
这一刻,她站在山顶一幢偌大的房子里,外表看起来平静,心里却有万丈波澜。她害怕这美好的一切只是个明天早上一觉醒来就会烟消云散的梦。她不是没读过童话,童话里的咒语,都有一个有效的期限,期限一到,便会被打回原形。
“等我有钱,我要买一幢有壁炉的房子。”她回头对他说。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男人问她。
她踩着一双漂亮的红色高跟鞋在屋里踱步,脚下大理石发出清脆的回响,好像提醒她,这场救赎并非一个梦。
她带着他到旅馆去。进了房间,她兴奋地走到暖烘烘的火炉前面,搓揉着冷冰冰的双手。
司机在外面那辆名贵轿车上等着她,高舜在公司里开会,那位室内设计师待会儿会过来。高舜告诉她说,那是城中最有名的一位设计师,也是他中学的同学,曾为许多富豪设计他们的梦想之屋。
她一直想去那家旅馆,那儿每个房间都有温暖的壁炉,一般客人是不肯去的,可她知道今天晚上这个男人付得起钱。
“但我没追求过她。”前一天晚上,高舜笑着对她说,生怕她误会似的,然后又说,“你喜欢怎样的装潢,告诉她好了。”
“看来你是头一次吧?”她凑到他耳边说,“我们找个地方谈心好吗?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很不错的旅馆。”
这幢山顶大宅是高舜送给她的礼物。如今,她是高太太了。她喜欢的,高舜都会给她。她没要求过这幢大屋,他们婚后住的那座房子,跟她以前住的公寓比较,已经是天堂了。但高舜对她说:“我要把最好的给你。”
男人没说话,显得有点儿害羞。
“高太太。”一个清亮的女声在后面叫她。她回过头来,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蓄着时髦短发、穿一身黑色套装、三十出头的女人,手上拿着一个名贵的黑色皮革公文包。
“今天走运了!”她在心里叫了出来,身子挨近他,问他:“心情不好吧?是不是跟女朋友吵架了?”
“对不起,我来迟了。”热情的声音。
“你穿得这么少,不怕冷吗?”她摸摸他身上的蓝色外套,那是一件质料很好的外套。
“你就是明萱吗?叫我米兰好了。”她说。就在她说话的时候,她感觉到明萱飞快地打量了她一下。
他看起来约莫三十岁,眼神有点儿沮丧却迷人。
明萱长得漂亮,身上有一股大家闺秀的气质。米兰看得出来,明萱是那种从小成绩很棒、受父母宠爱、见过世面的女人,眉宇间有一股无法掩饰的高傲。她从来就不懂跟这种从天堂来的女人相处,才刚开始,她已经有点怕她了,觉得自己在她面前矮了一截。
“你好吗?先生。”她对他抛了个媚眼。
不出所料,她很快就露底了。当明萱问她睡房喜欢怎样的设计,她一时忘了形,说:“我要粉红色的大床,床罩要缀满蝴蝶结,床边要有一张红色沙发。哦,对了,梳妆台要紫色的,有一面很大的心形镜子,天花板的水晶灯要有红流苏。我以前在电视节目里看过这种屋子!”
就在这时,她回过神来,看到一个衣着光鲜的年轻男人,站在对街上怔怔地望着她。她马上抖擞精神,翘起屁股,风情万种地朝他走去。
“这样会不会不太合适?”明萱带着微笑说,脸色却明显沉了一下。
崔儿说了一声“谢谢”,走了。看着崔儿的背影没入夜色中,她突然觉得妒忌。她多么羡慕这个比她小几岁的女孩。她的人生才刚开始,将来会有一个人陪她看不一样的雪。
她觉得明萱好像在心里嘲笑她,于是,她胆怯了,没信心地说:“你是专业人员,还是你拿主意吧。”
她抬头看着天空,雪除了白色,还能有什么颜色?
然后,她看看明萱身上的黑色套装,又看看自己身上的粉红色毛裘和迷你裙,一瞬间,她明白了,她这身打扮显示了她的出身。
“雪当然是白色的。”她觉得好笑。
自从那天以后,她不大愿意跟高舜出去见朋友,老是觉得那些人看她的目光有点异样。房子的事她也不管了,怕被明萱笑话。
“雪一直是白色的?”
她的世界里只有高舜,有他也就够了。他却看出她不快乐。
“没有啊。一直都是下着这种小雪。”她说。
一天,他陪她去买衣服,告诉她说:“那家店是我朋友开的。”
这天的月亮好像特别圆,天空下着细雪。她又回到昨天那盏昏黄的街灯下,哼着歌、诅咒着寒冷的天气。午夜了,她都快冻僵了,身子发着抖。那个在附近工作的餐馆女侍崔儿匆匆走过,神色有点儿惊惶,停下来,问她:“刚才是不是下了一场大雪?”
那是城中最高级的一家时装店,挑高的天花板上挂着几排把客人映照得特别漂亮的射灯,空间开阔,卖的都是名牌衣服。店里那位穿着很有品位的女经理为她挑了许多套衣服,告诉她说:“高太太,这些都适合你。”
第二天傍晚,米兰醒来的时候,丁丁还睡着。她悄悄走下床,洗了把脸,穿上一个红色的蕾丝胸罩,弯下身子,用手把两个小小的乳房挤出一道深沟,然后套上一双黑色的渔网丝袜,坐在镜子前面,仔细地扑粉。今天晚上,她无论如何得钓到几个男人,丁丁的药快吃完了。
那些衣服高贵优雅,却不是她喜欢的风格。
小玫瑰的歌声在这个飘浮着廉价胭脂水粉香味的陋室里荡漾,米兰喂着丁丁吃牛奶麦片,哄她多吃一点。有时她害怕,可以喂丁丁吃麦片的日子不会太多了。丁丁患的是癌症,这个她最好的朋友,没剩下多少时间了。丁丁走了,她们的梦也完了。三年来,同住的日子,她们合力在这个凄凉的世间建构一方梦想的天地。她们老爱说“等我有钱……”,她们把房子布置得像落难公主的家:红色的床、紫色的沙发、羽毛抱枕、红色吊灯……一切的一切,都有另一个人陪着一起骗自己,甚至忘了在这个斗室之外,她们出卖着肉体。她们的灵魂,却因为这个梦而永不出卖。
“小玫瑰来这里买衣服吗?”她小声问那位带着友善笑容的中年女经理。穷日子里,她和丁丁常常梦想穿着小玫瑰的那些晚装。
“等我有钱,我要给你找最好的大夫。”米兰说。
“我们没见过小玫瑰小姐,不过,我也是她的歌迷。”那个人的答案让她失望。
“不知道是哪个神医把她的嗓子治好的呢?”丁丁问。
她回过头去,看到高舜坐在名贵的皮椅子上等她,似乎也认为那些衣服适合她。
“谁都没想到她又唱歌了。”米兰说。
“给我全都包起来吧。”她对那位经理说。有生以来头一次,她买了自己不喜欢的衣服,还花了那么多的钱。
“她好像比以前更漂亮呢。”丁丁说。
回到家里,高舜对她说:“你穿这些衣服很好看。”
“对呀!等我有钱,我要买很多漂亮的裙子。”米兰望着小玫瑰的海报说。海报上,小玫瑰穿了一袭露肩的玫瑰红晚装,裙子自腰以下散开来,缀满了一朵朵立体的玫瑰花,就像一个蓬松而瑰丽的玫瑰蛋糕。
“我以前穿得很难看吗?”她讪讪地说。
丁丁哧哧笑了,看着墙上那张小玫瑰唱片的海报说:“等我好起来,我要穿那条裙子。”
“我没这样说,你穿什么都好看。”高舜笑笑说。
米兰连忙走到床边,拍拍丁丁的背,像哄孩子似的说:“你要养胖一点,才会吸引男人啊。”她笑着用手指戮戮丁丁凹了下去的胸骨,说,“等这里胖起来,我们一起出去,一定所向无敌。”
“你太机灵了。”她咬着牙说。
她的话突然止住,一阵咳嗽。
“我很笨。”他赔笑,以为她只是使性子。
“我的病是不会好了,不能再拖累你。”丁丁拿起床边一面心形镜子,对着镜子用手指梳头发,咧着嘴说,“只要擦点粉,我还是可以吸引几个男人的哦,你说是不是?”
“是的,你笨得想改造我!”她打开衣柜,把里面那些粉红的、紫的、红的、金色的衣服全都丢出来,怒气冲冲地说,“你知道我是没品位,你也知道我的出身,你既然嫌弃我,又为什么要娶我?”
“不行。你得留在家里。你的病还没好,你就多休息几天吧。”
话说出口,她已经来不及后悔了。她知道高舜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爱她。她不是生他的气,而是生自己的气。
“我明天跟你一起出去吧。”丁丁说。
“我从来没有嫌弃过你。”他带着无奈说。
米兰转过身去,在炉火上煮麦片,轻松地说:“明天会好的啦。”
“那是我自己嫌弃自己喽?”
“今天生意好吗?”丁丁问。
“别无理取闹好不好?”他想抱她,跟她和好。
“借口!药丸怎会苦?”米兰拿起床头柜上一包白色的药丸,说,“吃了牛奶麦片之后便要吃药啦。”
她往后退,一直退到梳妆台旁边,冲他说:“高舜,我不需要你纡尊降贵来拯救我!”
丁丁摇了摇头,说:“很苦呢。待会儿再吃可以吗?”
他叹了口气,没说话,沮丧地走出睡房。她颓然跌坐在梳妆台前,趴在自己的手臂上,想哭,却哭不出来。她抬起头,拿起一个紫色天鹅绒粉扑,印干脸上的泪痕。这些粉扑是她从前梦想的,如今,她能买很多很多,它们看起来却已经变得多么俗不可耐。
“吃了药没有?”米兰问。
她把手上的粉扑往身后丢出去,站起来,走出客厅。
“嗯,今天觉得精神挺好的。”丁丁回答说。
高舜坐在书房一把有扶手的椅子里,背朝着窗外的星空,默然无语。她走过去,坐到他大腿上,头往后仰,抵住他的胸膛。这只把她渡向永恒彼岸的小船依然温柔地承载着她的重量。
“你今天觉得怎样?有没有好一点?”米兰问丁丁。
“我会不会很重?”她问他。
丁丁是个和她同龄的女孩,用枕头撑起身子,靠在铺上了艳红色床罩的木床上,脸色苍白,嘴唇干涩,唇上浮着一个楚楚可怜的微笑。
他揉揉她露出来的两个膝盖,摇了摇头。
“除了我还有谁?”米兰带着微笑走到丁丁的床前。
但她知道自己很沉重,那是自卑和自怜的重量,重得连她自己都快要承受不起了。这些日子以来,她老觉得,当天放弃高舜的那个女人、他以前的女朋友,是比她高尚的。因为那个女人能放弃像高舜这么棒的男人。
“是米兰吗?”一个虚弱的声音问。
“你以前的女朋友长得漂亮吗?”她问。
“丁丁,我回来啦!”她一边脱下脚上的皮靴,一边提高嗓子,装出一个愉快的声音说。
“别问这些。”他说。
她爬上二楼,屋里传来小玫瑰的歌声,她从皮包里掏出一把钥匙,打开那扇桃红色的木门进屋里去。
“她会不会读很多书?”她哑着嗓子小声问。
她从小店里走出来,雪停了,她跺去脚上的雪,朝灰暗的长街走去。长街尽头那一排外墙斑驳剥落、满是涂鸦的旧式公寓就是她的家。这里住着几十户人家,大部分是妓女和工人,每个窗户都是灰灰的,空气中飘浮着一股尿臊味,夹杂着汗酸、剩菜残羹、婴儿尿布、污水和廉价香水的味道,那是贫穷的味道。
他紧紧地搂着她两个膀子,把她的脸转过来直视她的眼睛,说:“别再提以前的事了,好吗?”
很晚了,不会再有寻欢客走过,她迈着蹒跚的脚步走在湿滑的路上,在一家小店里用身上仅余的钱买了一瓶牛奶和一罐麦片。
“她会不会是一位千金小姐?很会穿衣服?很有品位?”她锲而不舍地追问。
纷纷细雪今夜落在她肩头上,地上湿湿的,她裹上红色大衣,穿着一袭紧身短裙和白色长靴,脸上涂了厚厚的脂粉,在一盏昏黄的街灯下徘徊。风雪冷得她直哆嗦,她双手笼在袖中,对经过的汽车抛媚眼,可是,没有一辆车停下来。
他沉默不语,那短短的沉默,却漫长得让她胡思乱想。
十年了,她见过许多场雪,却夹杂着悔恨。
“好了,我们不要说这些!我有一个笑话。”她笑开了,扬扬手说。
十六岁以前,她从没见过雪。她的故乡在南方,四季如春,冬天里,人们穿着薄薄的汗衣,爱跟朋友挤到刨冰店里吃冰。那时候,她向往白皑皑的雪,以为有雪的天地才载得住她的梦想。
高舜怔怔地看着她,不知道她接下去要说些什么。
往事的本领。
“我以前有一个客人——”她说。
应该是遗忘
看到他受伤的样子,她依然固执地继续:“他五十多岁了,头有点秃,人倒是不错。有一次,他跟我说,他很想试试做女人。我问他为什么想做女人。他说,‘做女人可以化妆、穿裙子、留长发,还可以卖笑呢!’我啐了他一口,说,‘不是每个女人都有本事卖笑的。’接着,他说,‘不过,做女人还是有一件事情很麻烦。’我问他,‘什么麻烦?’他说,‘就是每个月的那个呀!’我听得一头雾水,问他,‘什么那个?’他说,‘就是每个月有几天不方便。’我笑了,告诉他说,‘到了你这个年纪,要是变成女人,早已经没有那个了!’”
她要的,
她说完,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。
他也爱她的男人。
“米兰,你太过分了!”高舜站起来,气呼呼地瞪着她。
她爱他、
“你就不能开玩笑吗?”她故意笑得更放纵一些。
一个很有钱、
他走出去,用力摔上门,留下她一个人。她支着桌子笑得浑身颤抖,突然又静了下来。她抬起头看了这幢房子一眼,终于明白,她以前那种生活,是靠幻想来度过的。她挥别了那间飘着腐朽气味的公寓和那条贫穷浊臭的长巷,却摆脱不了往事的折磨。唯一了解她的人,已经同一束白花一起躺进了墓穴,死前并不知道灰姑娘的故事是真的。然而,再深的爱、再完美的幸福与荣华富贵,都洗刷不掉她内心的羞耻和卑贱。
她不该愿望
她错了,她不该愿望一个很有钱、她爱他、他也爱她的男人。她要的,应该是遗忘往事的本领。
她错了,